十三西楼

等一首春天的歌

源轩源 | 见春山(上)

写给@挞糯西米 (上一版忘记写咯 重发一下)

BGM :《白月光》张信哲 

民国架空/Brother Love






丁家宅邸坐落于九龙坡,一路曲曲折折车程着实有些远。宋亚轩倚窗边睡了醒醒了睡,不知为何车子一个急刹拉扯他出昏沉梦境,再睁眼时一车缺了主儿的人聒噪得正欢。


见他醒了,侍从们不约而同噤了声。宋亚轩借着困意半睁着眼,从左往右把他们的脸一一认了一遍,才知这回被指来跟他的不是以往面善那几个,大多是张真源身边得脸的人。十几岁少年人,吵嚷些没什么,也不必见了他就像耗子见了猫。宋亚轩摆摆手让散了,谁知身边一排人仍是大眼瞪小眼谁也不敢说话。


“二爷,”一人战战兢兢开口道,“方才险些撞着人才急停的车,是否扰您清梦了?”


宋亚轩皱眉,“什么人不长眼睛从马路中间穿过去?”


“想是香港的难民罢,”那人挠挠头回答,“近来维多利亚港战事频频,不少难民无家可归,大多流亡到重庆来了。咱们张府前些天收留了一批,按老爷的意思,这已是小半年来的第三批了。重庆早没他们吃饱饭的地方了,他们流浪街上即是死路一条,不是要饭就是唱曲儿,得亏老爷慈心……”


“我同家里的几个难民聊过天,我给他们拿馒头他们给我唱小曲。知我听不懂香港话竟给我唱华语,你们听着哈,我想想什么调子……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你可闭嘴吧,调子都跑到成都去啦!”


后边说的什么,宋亚轩不愿再听。困意来势汹汹,裹挟他缩在深灰大衣中的躯体。一抬手,吵闹的人也不再作声。再合上眼好一会儿,侍从们窸窸窣窣的谈话声才渐渐浮起。话题翻来覆去不过那几个,想听着取个乐也不能了。轿车摇摇晃晃驶入九龙坡区界,再有二三里便尽是丁家的地盘。


天色已然有些晚了,车窗里框得住二月底细瘦的下弦月。宋亚轩抬手按在玻璃上,试图以指尖碰触,却只触到冰凉的屏障。也不知张真源同一干侍从们说了些什么,让他们心甘情愿跟喜怒无常的宋二爷出门。而换掉服侍他惯了的人改用自己的人目的又何在。他这哥哥的嘴惯会骗人的,宋亚轩最明白。他不仅了解他哥哥的身体,更了解这人的品性。


嘴硬心软脸皮薄,就像今夜天上的月亮。和宋亚轩恰恰相反。还真是,一家人。






作为川渝地带唯一涉足政界的家族,丁家由宅子到人无一不掀滚着傲气与财气。为了丁大小姐一场生日宴,灯火辉煌鼓乐喧天自不必多说,政界商界黑白道大小名流亦是纷至沓来。丁家夫妻满脸堆笑,贵客一位接一位往里迎。


从前宋亚轩陪同张真源出席些重要场合,其中有几位大人物倒也见过。——出来一趟真是见世面了。其他人默默的不说话,只一个十来岁的侍从倒吸一口气低声感叹。宋亚轩侧过脸不冷不热瞥了他一眼,吓得小孩子一个激灵不敢再多言。


一位年纪稍大的侍从先行下车,转到这侧替宋亚轩拉开车门。其余仆从亦鱼贯下了车,捧礼的捧礼引路的引路,声势之大吸引不少注目。看来张真源身边倒有得体的人,挺会做排场。宋亚轩如是想着,一面站起身。


“二爷。”侍从弓着腰,吐字却清晰,“那便是丁老爷、丁夫人及他们的千金,丁大小姐。”


抬首第一眼便与盈盈立于父母身畔的妙龄女子目光相接。他认得那是丁老爷子的掌上明珠丁澄心丁大小姐,一副狐狸样的花容月貌,墨发绾作矮髻,珠玉细细点缀,一身月白绣翠兰竹叶蜀锦旗袍,手执白绢地绣孔雀象牙柄团扇,举手投足大方知礼,一颦一笑万般风情。互相见过礼,她便垂着脸含羞睨着他,模样娇俏得好似木樨花,举止满含女儿家的情怯,亦不失大家闺秀之风范。


宋亚轩自是清楚他该怎么做。张真源总认为他二十多岁了依然少不更事,许多事仍须得哥哥教着他做。可是哥哥我或许不比你能干,却一定比你更擅长与人做戏。逢场作戏谁都会,却还讲究时宜。是以报以微笑、让对方菟丝花似的挽上自己臂膀、再一同款款行至满堂宾客瞩目之中,堂而皇之以丁大小姐男伴的身份与旁人推杯换盏,一切似皆成了顺理成章的事。


丁老爷子的胖脸笑成一团花,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宾客们笑脸亦是一般无二。丁家和张家自祖上便是世交,张真源做事向来周全,想必已同他说过两三,用不着宋亚轩再多打点。


敬过严氏银行行长一家,下一家论理应当是总督府的人,然而时钟敲了八点他们依旧迟迟不到,丁老爷便安排两人先去歇息。他们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大片阴影盖在身上。亲昵的姿态摆了许久,身子都有些僵硬,手臂不必再紧紧交缠。丁澄心的酒杯空了,宋亚轩替她从男仆手中托盘上拿了一杯半满的香槟。她道过谢,呷一口酒,杯沿染上的口红淡淡的。回过头,却见宋亚轩的目光从她指尖捏着的酒杯流连到她的唇。


“你的名声在重庆上流圈子里似乎不是很好呢。身世?为人?我在闺阁中都听闻这许多,想必外头不知以讹传讹成什么样子吧。”丁澄心微微偏头,声音轻如耳语,外人看来想必是极暧昧的姿势,落在宋亚轩眼中却像极一只身姿摇曳的九尾狐狸,“可今晚谁见我们不夸一句好相配,足证阶级比声名重要,你说呢?”


她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望久了不自觉沦陷。宋亚轩不动声色挪开目光,舌尖舔一圈唇瓣,“只要你我愿意,什么演不出来。”


丁澄心眼波流转间忽而闪过一丝涟漪似的错愕,转瞬消弭不见,而一个鲜妍的笑容又绽开。她踮起脚尖,芳香的吐息恰好氤氲耳尖,嗓音轻柔微哑让人心头泛痒,语气却冰冷如砂砾。


“演戏这种事,二爷您,比我擅长,不是么?”


宋亚轩一愣,随即低下头,了然地轻笑起来。


何为金玉良配,何为天造地设,张家的宋二爷与丁家的大小姐便是如此。或者说,想要旁人看到的便是如此。






总督府的人被迎进宴会厅时,丁澄心抓着宋亚轩手臂的指尖忽然痉挛地攥紧。


来人大约有十个,皆一身西服笔挺,与一屋子热闹相比格格不入。宋亚轩注意到总督大人身后站了一个瘦削的青年,脸色苍白得有些病态,十人一式的西装于他而言有些过于宽大了。丁老爷亲切地称呼他为小马,给他递烟,引他入座,嘘寒问暖的很是关切。青年清瘦的面容上露出笑容,低声同丁老爷说着什么话。


“那就是马嘉祺。”丁澄心悄声道,“从前是我们家的家仆。爸爸很是欣赏他呢。”


这位马嘉祺先生想必是丁家在政界安下的一枚棋子,看样子大抵与这位丁大小姐和丁家皆是渊源颇深。只是从穿着打扮来看当下的职务并非高阶,也符合丁家一贯不显山不露水的行事风格。丁澄心的眼睛的确会说话,这会子见了人,两汪湖水似的波光潋滟,只差插个翅膀飞人家那里去。


就算她不说宋亚轩也明白了,只得低头清清嗓子故作正经道:“丁大小姐,希望您不要忘了今晚我才是您的伴侣。”


“要你说啊宋二爷,”丁澄心美目一翻,以相同的语气回敬他,“台面上我们逢场作戏,台面下您还不允准我有心上人了?”


“岂敢。”宋亚轩慵懒道,“这是丁大小姐的私事。”


他刻意强调“私事”二字,呛得女孩柳眉倒竖,一时间说不上话。余光里,见了心上人而粉面含春的少女相较于旁人眼中瓷白蜡像一般的名门闺秀,反添了许多鲜活生动。


横在心里的障壁悄然瓦解大半。宋亚轩才要笑她花痴样儿,丁澄心却先手绢一掩噗嗤笑出声。宋亚轩正不解,沿她目光望去才明白。原是那十来个人陆续落座后,丁家仆人又引一群人进来。这群人与总督府的人打扮不同,皆着深色衣装,做工低调考究,举止干净利落,有沉稳内敛之气。走在正中间的不是旁人,正是大名鼎鼎的渝北张家此代当家人,叱咤西南商界的操盘手,宋亚轩宋二爷名义上的亲哥哥,张真源。


筵席上响起一阵骚动。接连两批上层人等莅临丁家大小姐生日晚宴,这是前所未有之事。丁澄心又同他耳语了句什么,旁人又在窃窃私语些什么,只是宋亚轩再无心听了。讶异,疑问,慌乱,紧张,惊喜,五味杂陈,拥拥挤挤在一处。——张真源的个子与他一般高,白杨似的身段直挺挺的在人群中很显眼。他在和丁老爷说话,侧脸线条锋利,身上那件大衣应是崭新的,宋亚轩以前从未见他穿过。


“许久不见真源了,想来他最近应当挺忙的吧。”丁澄心遥遥看一眼张真源又看一眼宋亚轩,眼神中多了几分晦涩不明,“怎么,宋二爷,你哥哥来了也不过去打个招呼?——这样惊讶,他没和你说他要来?”


她话音刚落,张真源就朝他们这边望过来了,遥遥的,中间隔了汹涌的喧嚣。宋亚轩来不及仔细瞧他双眼便已被他人阻隔。丁老爷惯会察言观色,嘴上说着漂亮的客套话,比如“你们兄弟二人自要见见”“我家女儿对宋二爷很是中意呢”之类,一面把张真源往他们二人这处引过来,一面示意仆人引了他们二人到宴厅中央去。


“该做戏了,宋二爷。”丁澄心轻声笑道。


“随时奉陪。”宋亚轩彬彬有礼地回她这一句。


丁澄心冷哼一声,大抵心中对自己父亲的行为是极不屑的,脸上却仍旧绽开明媚的微笑。宋亚轩会意,把手递给她,她如菟丝花一般挽上他臂弯,这一回比来时贴附得更近,好一对完美无瑕的伴侣。






打开车门的侍从和接他下车的是同一个。宋亚轩对他存了些好感,道过谢坐进去。对方亦微笑致礼,合上车门。


一道剪影倚在窗边,逆着光面容瞧不真切。宋亚轩看着看着心就狂跳起来。可张真源似乎是累极了,手支着脑袋打盹,听得动静才慢悠悠转醒,瞧见他,提起嘴角笑了一下,眼睑又耷拉下去。


连日奔波,早上处理完生意晚上迢迢赶赴九龙坡丁家参宴。哥哥总是很忙,好几天饭桌上寻不见他身影,反倒在弟弟与别家大小姐情意绵绵的生日宴上碰了个正着。张府不大,他二人的厢房隔得不远,房门一开朝向同一间院子,院里乃赏月的好去处,院里种满了老旧的花。可自从三日前张真源叩开房门找到他,告知他三日后须来丁宅赴宴以后,两个人好像便再不曾打过照面。


车里光线昏暗,像是摇摇欲坠的夜色,宋亚轩却看得清张真源下颌上新冒出的青茬。太忙了?太累了?我一个人不是能做得很好吗,你不是最清楚吗,为什么还是要来?看见我和别人眉目传情,和别人般配一对,你心里很痛快吗?


满心那么多问题,没一个问得出口,只得往空气中嗅了嗅,“你喝酒了?”


“你不也喝了。”


声音在空中凝滞片刻,无人接话,于是堪堪落下碎了一地。张真源仍闭着眼睛,看也不看他一眼,看上去并不在意会得到何种回答,话语倒是冷硬而清晰。


宋亚轩扭头望了一眼窗外。夜空里孤零零缀着一枚弦月,雪白的洋楼矗立在深蓝色天鹅绒般的天幕下灯火通明。丁澄心陪同父母站在楼房打下的巨大阴影里,笑靥如花地送别一波又一波客人,晚风中柳腰更显不堪一握。总督府一干人等离他们不远,总督大人正揽着那位马嘉祺的肩膀不知在向谁兴致勃勃地介绍他。马嘉祺则低着头,很是谦逊温和的样子,身处破碎的光影里,那张病态苍白的脸似是更消瘦了。明明最渴望他人祝福的一对却一点眼光不分与对方,许是暮色太深,再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能掩藏。


再回首,张真源已然睁开了眼,却不知一如这般默默注视了他多久。只是他一回头,这人就触电似的移开了目光。


“你在看我。”


宋亚轩坐近了他些,伸手勾上他微蜷的小指。张真源下意识瑟缩了一下,却没有挣脱。


“没有。”他答得平静,“你看错了。”


“哦,那是我眼神不好了?”宋亚轩不理他嘴硬,“怪咱们小时候不该躲在被窝里看洋画本子,书也没读进,倒是平白把眼睛熬坏,如今视物都不大清晰了,连哥哥方才看没看我都认不出来。”


“嗯,”张真源话里似有隐忍的笑意,“是该注意些。”


“——可有些东西我是看得真真切切的呀哥哥,”宋亚轩说,“有些东西是再如何做戏也掩饰不了的。比如,你的心。”


“我的心?”


张真源重复了一句,眼底神色由惊讶转为轻蔑。那神采极不像他,却又剥落出他鲜为人知的一面。“亚轩你也该知道,我何曾有过那东西。不然我何以……”


“你有。”宋亚轩急迫地打断他,“你有,只不过你给我了。”


张真源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衬衣,大衣脱下来披在腿上,背脊瘦薄如春山。闻言,他的手猛地一缩,连带着宋亚轩的手一块儿缩进他大腿旁那隅温暖乡,仿佛两人在冷风中奔跑许久,终于一头扎进了新崭崭的春天。他大抵也没想到两个人的手紧握如此,沉吟良久,终是叹了悠长的一口气。


“不想知道今晚我做了些什么吗?”宋亚轩见他有所松动,顺势挠了挠这人掌心。


“该看见的、不该看见的,我不是都见着了么?”张真源道。


“赶早不如赶巧,”宋亚轩凑近了他道,“那么放心把我交给别人,你就不怕我遇人不淑、一生错付?”


“丁家与我们家乃世交,丁大小姐与我自幼相识。她的为人,我信得过。”


张真源仍不看他,话说得刚正不阿。这回略微直了直身子,目不转睛望着另一面车窗外。宋亚轩循他望去。这畔暮色一样浓沉,瞧不见月亮婀娜身姿,远山虚作郁郁的影。总督府的人正在鱼贯上车。叫马嘉祺的青年上车前微微偏了偏头,衣袂掀了三寸静谧的风。但他抽身得极快,车门一关,转眼融进黑暗里。


宋亚轩目送他们的轿车驶远,不由得想起丁澄心意味深长的一句,关于阶级与声名。他又想,如若有二人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相配,甚至不具有传统意义上的相爱的资格,可他们就是相爱了,他们只是相爱了,他们只是如世间任何一对平凡的恋人一般相爱了,世人又是否拥有主宰他们爱情的权利呢。


“都是可怜人。”张真源摇摇头叹道,“也都是聪明人。可叹这世道容不下太聪明的人,也容不下太清醒的人。”


“所以人还是糊涂些好?”宋亚轩顺着他的话头说下去,“也是,傻人有傻福嘛。”


他们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心照不宣地肩并肩安静坐在黑暗里,手在大衣下紧牵。不多时,司机与其余的侍从坐上了车,按丁宅管家的指引,亦随其他车辆陆续开往外去。天上惟有一弧冷月如钩。








听随从们说,张府收留的香港难民里有一家子很是奇怪。毕竟物资有限,张府倾尽全力也不可能保证他们顿顿吃饱,一些心善的下人们便拿自个的餐食与他们交换,一个包子换他们教半个时辰香港话、一碗粥米换他们帮忙干一刻钟粗活一类。唯有一家,一个馒头换他们唱一首歌。


张真源在渝中办事时,于一间老戏园子不远处街角巷口捡到这一家三口。彼时是一场冬末,春天尚未到来,渝中淅淅沥沥下满冷雨。夫妻二人紧拥着孩子,坐在几张湿烂的报纸上,被雨水从头到脚浇了个透,脸色各个冻得发青,头顶盖着一件不知哪位好心人留与他们蔽雨的大衣,手心里还死死攥着手帕包好的一沓纸币。张真源见他们可怜,便将他们带回张府,和他们同病相怜的不少难民同胞一样,吃张府给的粮食,也帮府上干些活计。


夫妻二人起先犹豫,称自己除了一副嗓子其余什么也不会,又是难民之身,恐为府上添累赘。张真源叹口气,说,身份贵贱有什么要紧,张府是愈来愈沉闷了,倘若能唱些歌给大家听听也不错。


没日没夜忙了好几日,好不容易可抽身松一口气,张真源摘下眼镜随手扔桌上,寻思着也该到宋亚轩房里去看看他。走出房门这才想起昨日丁家修书一封,请宋二爷到宅中小住。他亲自为宋亚轩打点的行装,今晨亲自送他上的车。宋亚轩临行时什么也没说,板着脸坐进去,哄了好久才肯摇下车窗听他说话,到人家中该注意礼节,不可太放肆也不用太拘谨。不知絮絮叨叨一大堆嘱咐这人听进去没有。他又细细叮嘱了随行的几个侍从,轿车消失在视野尽头好久好久才甘心转身离去。


既已出门了,不往哪儿走走他也不愿再回去。没来由忆起随从们说的一个馒头换一首歌的奇怪的一家子,自从接他们入府,冬去春来他一直为事缠身,不得空看望他们。


张真源当家的这些年正逢香港战事爆发,收留了足有百余流民,除去病了死了的,大多被安置在府邸后边一处新开辟的庭院里。张府一贯沉寂且安稳,此处却欢声笑语热闹不已。许多人进进出出,见了他皆喜出望外地问好。他亦点头回礼。


他收留难民,亲信曾劝他爱惜羽毛,说张老爷您善心难得是不错,可人多口杂,难免一日有株连之祸。即使他不说,张真源也清楚。行走道行上最难得便是清白二字,他只是没法眼睁睁见那些同样有血有肉的人因世道不公流离失所。然而收留那一家三口之后直至今日,他再没带过流民回府。


夜空漆黑,灯火接连被点上。庭院不大,设计却很巧妙;房舍错落,得以容纳百十个人。一家人住在西面一间小厢房里,屋里陈设简单而干净,一个柜子一面床榻一副桌椅,窗口正对夜中的月。墙上挂着当夜他们盖以挡雨的那件大衣,桌上孤零零燃一盏煤油灯。妻子坐在床沿做针线,丈夫则在灯下教孩子认字。认字的课本还是他与宋亚轩小时候的国文课本,记得先前整理库房寻出好多书籍本册,弃之可惜,不若分与难民们,也算尽他一点心意。


“我看账上支与每间房的灯油可不止这点,怎么这样俭省,是哪里招待不周么?”


他来得突然,这一家人可被吓得不轻。张真源哭笑不得,只得安慰他们说自己不过是终于得空,想问问他们在张府是否住得惯。丈夫见他站着,赶忙拉他向床上坐。妻子扔下手中的针线活,从柜子里翻出一套简朴的茶具就要给他烧水煮茶。小孩儿大约认不得他了,却听父亲说这位哥哥是咱家的救命恩人,课本一丢就要磕头。如此盛情实在难却,张真源笑着把孩子扶起,上上下下仔细看他胖了瘦了,见他小脸比上回圆了不少,满意地点点头。


妻子倒来酽酽的茶水,茶香薄而涩,想是他们最好的东西了。张真源不多言,接了茶就饮下。听他不怨半句茶水不好,夫妻二人相视一眼,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


“承蒙张老爷关心,我们一家人都住得惯。”丈夫轻咳一声,诚恳道,“去岁入冬那日,我们从香港一路漂泊到重庆,受尽流离失所之苦,若非老爷慈心收留,只怕我们现在还在渝中街头挨饿受冻……”


他话音未落,夫妻俩对视一眼就要下跪。张真源连忙扶住,望着男人盈满热泪的双眼,只得摇摇头,要喝茶,杯里已空了,妻子忙忙站起为他斟茶,又把小孩抱到了一旁去。


“这茶叶是贵府上几位哥哥拿月钱凑来送予我们的,”女子声音温柔,语调悦耳,咬字略带方言,端茶倒水的手法极娴熟,许是做惯了此类活计的,“老爷想必有所耳闻,张府里的大家伙儿尽是如您一般的善心人,常拿些东西送我们。我们落魄如此无以为报,只好唱些歌曲与他们听。”


她年纪绝不过三十岁,苦难和潦倒却已在面庞上刻出裂纹。碎发松松地垂落在她脸侧,端着茶盘的细瘦手臂粗糙多疤,一身素朴装扮难掩风韵,整个人如一株风中摇摇的竹。张真源想,如若她和寻常人家的少妇一样过平安喜乐的日子,想来必定是一位不可多得的美人。


“我听身边人说起过,你们唱得极好。”张真源接过茶杯,“当日你们同我说会唱歌曲,不知都会些什么?”


“老爷谬赞了,”妻子脸颊上泛起红晕,“不过是杂学旁收了些有的没的,哪里上的了台面呢。”


“我们一家子受了那么些苦,来了重庆才知道,原是这儿好心人多。”丈夫接过话茬,“老爷您看墙上那件衣裳,便是在遇见您前不多时,一位好心的先生留给我们挡雨的。他同这府上的兄弟们一样,送了东西,却只要我们唱首歌听。”


“前两日二爷也来了,说想听我们唱歌。”妻子忽然想起什么,补充道,“二爷大抵是个深居简出的罢?我们同别人聊天时,他们不常提他,是以我们只闻其名不见其人。那日见了才知原是个眉目如画的年轻公子,当真一表人才,同老爷您极相像呢。”


“是啊,”丈夫看一眼妻子,“二爷说他孑然一身没什么独属于自个儿的东西可送我们,可我们哪里敢要他的东西。他仍是过意不去,说先欠着,待有了再补偿……”


“——正巧今日得空,不若也唱一首与我听听吧。”不及他们说完,张真源便出声打断他们,“我还不曾听过呢,只是香港话我却听不懂了。我也没带什么东西来,下回连带他那份一起偿你们。”


“老爷哪里的话,”丈夫也笑了,眼角皱起笑纹,“我倒也会几首。有一首歌名字叫白月光,上回二爷来时便是一个晴朗的月夜,我唱了这首歌给他听。今晚月色仍旧很好,我想是极应景的。”


白月光

心里某个地方

那么亮

却那么冰凉

每个人

都有一段悲伤

想隐藏

却欲盖弥彰


男人唱腔低沉,缓缓如若那涓涓月影,娓娓似一篇凄美故事。张真源听着不由自主入了神。他想今晚月色果然很好,三月阳春伊始天气更是晴好,夜空不施一层云,雪白月光铺展窗棂上,明净、透亮,却不知渝北月光如此,那个人在九龙坡望见的是不是一样的月光。


歌声里,妻子容色娴静地侍弄茶水、照料孩童,丈夫压着节奏轻叩床沿,每每与爱人对上目光,眼底都会盛满笑意,小孩任由母亲抱着整理衣装,咿咿呀呀玩着手指自得其乐。多好一幅光景,谁能料想他们的身后是战火纷飞的港岛、此生或许再回不去的家乡。张真源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人含着春山的眉眼,笑起来山水如画,不笑时山阿冷冽。小时候他们一起看过那么多形状的月亮,弯的,圆的,胖的,扁的。小心翼翼珍藏回忆里的,却尽是从前的月光。






宋亚轩被抱回张府的时候两个人都还不大记事。那时张真源还是下人们口中的“少爷”,成日拽着奶娘衣角蹒跚地到处走,见了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弟弟也觉新奇。年纪渐长了些,父亲送张真源上私塾,宋亚轩也缀在他身后头一同去。同一辆车送两个人上学散学,同一张桌供两个人读书写字。唯一不同的是,放学回家后宋亚轩可以让奶娘带着到集市上玩,张真源须得被关在屋里接着读书到深夜。


母亲去得早,张真源是张家这一代唯一的男孩。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对待他难免严苛些,从举止到品格,无一不按张府当家人的标准培养。然而对那个不知打哪儿来的弟弟,父亲却百般放纵,课业完不成没关系,想吃什么就使唤人买,一条巷上的孩子摸鱼逗鸟,他要一起玩也由着他去。张真源和他住一个院里,厢房一开门便能打照面。月下盛开的花招摇成热烈的剪影,由开至败他还不曾好生赏过。窗口瞧得见对面早早吹灭的灯,小小少年却只能对着繁重的功课偷偷叹息。


十岁生辰那日,素来温和知礼、早熟稳重的世家公子典范张少爷头一回冲父亲发了火。起因是弟弟的生辰就办得鲜花着锦烈火烹油,自己的生辰却只得到一碗长寿面。他的性子从来不坏,这么多年和宋亚轩同吃同住,分享着生活里的一切包括父爱,从未有半句怨言却不代表心里不在意,温吞的人也有被逼急的那一日。发火之前他已做好了被父亲罚跪长廊一整夜的准备。谁知父亲注视他良久,浑浊的瞳孔里翻滚着糅杂的色彩。最终,也只是长叹一口气。


记忆里父亲刀刻般的脸庞上少有多余的神情,可那一刻他却把父亲的喜怒哀乐都见了一遍。张真源不知道那时候父亲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从他与母亲七分相似的面容中找到了些母亲年轻时的模样。


父亲说话了,他身体一直不大好,说话带着浓重的鼻音,好像一只大手磨过粗糙的砂砾。


“真源,”他说,“你是个好孩子。”


好孩子。这句话张真源听过太多遍。好孩子应当是什么样的,他就被教养成了什么样。


“还很小的时候,我把亚轩接到家里来。”大抵看穿他的心思,父亲摇摇头,“你从未问过我为什么会接他来,他又是哪里来的。你是个好孩子,你知道分寸。我是否对你说过?——阿爹我是很看重你的。”


手指在衣袖下攥紧了,张真源咬着嘴唇不说话。


“……罢了,”父亲又叹一口气,“你也大了,有些事,的确是知道的好。”


不等答话,他便呷一口茶,径自说起宋亚轩的身世。一开始张真源犟着性子不肯听,可父亲的声音威严而铿锵有力,最后也由不得他了。


父亲说宋亚轩原是他一位旧友的遗孤,当年宋家亦是家大业大,一朝含冤获罪而满门连坐,唯有一个孩子被忠心的家仆冒死抱了出来,为他所救。宋家的事不算小,蒙冤而无从查起是因着动了别人的蛋糕,这孩子侥幸被遗漏正因宋家被查抄那一日他才出生,世人都以为他胎死母亲腹中。父亲也清楚包庇罪人之子亦与此人同罪,只是他没法见故人的孩子平白受累,这才把宋亚轩接来府上,对外只称是自己外房小妾的孩子。张家上下,亲近者三缄其口,不亲近的一概不知。


“真源,我曾教导你,做人最重要的是良善二字。”从回忆里抽身,父亲的面色沉了几分,“接亚轩回府,是报我旧友的一份恩情,也是我本性使然。我护他、疼他、爱他,甚至偏心超过了你,是为他本不是我亲生孩儿,更为了恩与偿。我对你严苛,是因为将来你要担起的是一整个张家。你要护着张府上下所有人、包括亚轩。这是你的本分,也是宿命。”


——要知道若非家门冤案,亚轩也会拥有和你一般衣食无忧的日子,过幸福的好日子。


——你是他的哥哥,他是你的弟弟。


——你一定要护好他,无论什么时候。


十岁的张真源说不清何为本分何为宿命,不过好像懵懵懂懂地被一只大手拍了拍肩膀,告诉他你须得这样做。男孩瘦薄如春山的背脊如何担得起大人口中沉重的一生,那样长,如何又有定数。不过落他肩上,他便学着踉踉跄跄站起来罢了。


之后的好多年,父亲的话语依旧沉沉响在耳畔,仿若歌乐山上的晚钟。








丁老爷已第三次劝酒。丁澄心怕是终于看不下去,起身对她父亲说,亚轩有些醉了,我送他回房间吧。


醉意的确有些泛滥,却未到不省人事的程度。宋亚轩任她搀起自己,两人在丁家父母的注视下往楼上走去。隔着衣物感受到女孩温热甜腻的身体,靠近时发丝间萦绕浅淡迷人的香气。香水的后调是麝香,很合她的气度。


张真源就从不用西式香水,但身上总有冷冽的雪松的气息,也不知怎么来的,比麝香白檀什么的好闻多了。来丁家那一日早上他嘱咐也白嘱咐,明知那时候说什么我也听不进,他自己不晓得的么?这许多年从不曾离他身边三日以上,今夜月色怎样?他忙不忙?睡得好不好?——对我有没有一分念想?哥哥你不是说要护着我的么,护我一辈子,爱我一辈子,原来“护着我”便是要我拿婚姻来报张家的养育之恩,推我离你远远的,张真源你好狠的心。


但我怎么可能不晓得你的为难,牺牲我换一个张家的光明前程,我懂得利害。我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听话,或许还比旁人活得更通透些。闹一闹脾气,说两句气话,不过是想悄悄拉扯一下你的心思罢了。


意识开始浓稠,思绪缠绕好似打架的藤蔓,难抽一条明晰地思量,只知道醉的醒的梦里梦外满满是那个人的影子。


小时候,上课永远坐头一排、课业永远写最认真,被街坊邻里、世家戚故当典范标榜的哥哥,看起来好像脾气不大好。宋亚轩知晓自己寄人篱下,是依着素未谋面的父母与张老爷的情分得了一声“二少爷”的称呼,从不敢招惹这根正苗顺的大少爷。


老爷对他极好,好得有些过分。他不晓得张真源如何看待这不均等的父爱,但他清楚自己不值得那样沉重的有代价的亲情。他们同吃同住、上课坐一起,却从不说话,两人间似有种微妙不可言的默契。因着张老爷的关系,宋亚轩就算当老师的面睡得流哈喇子也没人管他,然而这位毫无血缘关系的哥哥总穿着一丝不苟的制服,身板笔直,眼神坚定。他们的房间在一个院,早上开个门都能撞对眼,怎么有人连眼睛都不敢抬一下呢,落荒而逃的样子落在那人眼中想必很狼狈。


一切转折或许在张真源十岁生辰那日。他清楚记得饭桌上老爷派下人端给他一碗也仅有一碗长寿面的时候他脸上的神情。没过多久就听几个仆人说大少爷气冲冲地到老爷书房去了,老爷从来对大少爷最严格,看来这次罚跪长廊一晚上是免不了了。


宋亚轩从来比同龄孩子聪明通透,亦是那时忽然意识到自己这个雕塑一般不言不笑的哥哥是为什么发脾气。大约一个月前他过九岁生辰,老爷招呼张府上下张灯结彩,请了渝北最好的法国人蛋糕师给他做了一个漂亮的大蛋糕,还送他一件名贵的体己物——一只做工精致的西洋怀表。等到一个月后张真源生辰老爷却冷淡如此,惟命人端一碗长寿面与他。


倘若张真源因此事受罚,归根到底就是自己的不是了。他没多想就跑出房门,想着倘若老爷罚了张真源他能求个情,再不济就陪张真源一起跪。张老爷的书房在张府另一角,离他们住的院子有一段距离。宋亚轩冒着春夜温吞的风一路跑到已是上气不接下气。顾不得那么多才要推门,就听张老爷浑厚而威严的声音响起。没有责备,没有怒意,只有长久的无奈和叹息。


宋亚轩附耳门侧,听罢已怔在原地。


——要知道若非家门冤案,亚轩也会拥有和你一般衣食无忧的日子,过幸福的好日子。


原来张真源一直不知晓这位弟弟的身世,原来张真源不是脾气不好而是脾气太好,原来张真源肩上的担子那么多。


——你是他的哥哥,他是你的弟弟。


“哥哥”,宋亚轩无声地重复。从前这两个字如宋亚轩眼中的张真源一样,直白、平板、陌生、疏离,如一尊会呼吸的雕塑。可恍然间冰冷的称谓生动起来,言语间他感知到春夜的风顺着呼吸流过喉咙,温柔似初融的雪水一瓢。


——你一定要护好他,无论什么时候。


他不忍心再听下去,转头踏上回房间的路。他满怀心事越跑越快,误打误撞间走上了岔道。游廊千回百转,廊上没有点灯,零零星星不知哪儿漏出几豆灯火,衬着浓黑如墨的夜幕,像鬼火,又像世人的盏盏疑目。远处房舍屋宇,檐角嶙峋,黑夜中瞧不细致唯有轮廓,泼墨一样地延展着,曲折而连绵似春山。






“要不要脸啊你,还赖我身上?”


房门一关,丁大小姐就翻脸不认人了。宋亚轩被她以一种极其粗暴的方式扔在床上,后脑勺磕在枕头边沿,顿觉天旋地转。


他艰难地睁开一只眼,眉头一皱装起了可怜,“丁大小姐,若是老爷与夫人知道你竟这般待我……”


说罢,抬手揪住胸前衣物作痛心状。


丁澄心翻了个白眼,理好裙摆便在房间里蹭蹭蹭地走来走去,替宋亚轩开床头灯、倒热水,给他指盥洗台的方位。也不知这人迷迷瞪瞪的听到没有,问他话他也只胡乱不成字句地回答。替他鞍前马后收拾了一整个房间,他还厚脸皮到这种程度,瘫在床上不起来也不搭理人,丁大小姐可没耐心陪他耗。脾气上来了高跟鞋往地板上一跺,直接把床上半梦半醒的人吓得坐起来。


酒劲在蔓延,宋亚轩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可是丁澄心的鞋跟也不是吃素的,把他吓清醒了不说,心脏还砰砰直跳,半天缓不过来。他撑起身子好不容易坐到床沿,强忍睡意抬起头,就见女孩柳眉倒竖,抱着手臂站自己跟前,气势汹汹,一副铁了心兴师问罪的模样,不由得有些好笑。


想笑也只能憋心里头。宋亚轩亦清楚该如何拿捏这位精明的丁大小姐。他还是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皱着脸拉长声音叹道:“丁大小姐您如何忍心扰我一个醉鬼的清梦,果真,好美一张皮,好狠一颗心——”


“得了吧,我看你能跑能跳的,都是千年的狐狸你跟我玩什么聊斋。”丁澄心看上去不吃他这一套,却也好像并非真的生气,“我可没那个闲心看你睡觉,非得喊你起来就是想告诉你,明日你们家就要来人接你回府了,我爸爸定是铁了心要你给一个明确的答复的。我们两家好歹是世交之谊,互相的底细都心知肚明。你不会不知道为什么一定是你来娶我吧?你也不会不知道为什么我非得嫁你吧?那么你呢,想好没有?——喂,宋亚轩,我问你话呢!”


方才还好端端坐在床沿的人不知何时又脱了力一般仰面倒了下去。丁澄心气不打一出来,抬手就要打他,谁知宋亚轩一翻身躲过。


静默半晌,他才长叹一口气。


“丁澄心。”宋亚轩喃喃着说道,声音忽而沙哑得好像在沙堆里磨过百十遍,“你问我不如问问你自己。你有选择吗,我有选择吗,我们……有选择吗。”


此话一出,丁澄心也愣了。宋亚轩瞥见她脸上神色,嗤笑一声不再说话。两个人一站一躺一时间相对无言,唯有角落里西洋钟表一摆一摆,昭示着时间分分秒秒的流逝。


“你不用多说,我都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丁澄心才慢慢开口。话语里带有细微的哭腔,一双形状漂亮的狐狸眸眼泛泪光,好个我见犹怜的模样。


“……维多利亚港战事频发,炸毁了我们家在香港的产业链。”她掏出绢子拭一拭泪,轻声说,“爸爸快要急疯了,丁家在商场上从他这一辈才有所涉足,根基不稳伸手不长,可他做得大,倒得也轰烈,不能让我们家代代江山就这样白白葬送……你肯定知道,你们张家在港岛的势力相较于我们要大得多、稳得多,倘若你们能帮我们……爸爸他是为了一整个丁家,我更无法坐视不理,我理解他。”


宋亚轩仍不说话,目光却往她那边转向,代表他在认真听她讲。丁澄心触到他眼神,感激地笑了一下,紧接着无尽的悲伤和无奈接连从眼底浮上,吞没她被泪水悄然打湿的脸庞。


“我与你哥哥自幼相熟,却不熟悉你。从前只晓得他有个异母所生的弟弟,被张伯父接到府上同住。”丁澄心话语一顿,“张家以你当筹码也是情理之中。政治联姻,各取所需,你也大度,你哥哥倒也舍得就这么弃了你……生辰宴那夜是我初次见你,其实我不擅长做戏,我只是很能装而已。可是……”


“可是马嘉祺来的时候,你还是乱了方寸。”宋亚轩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口中接话道。


丁澄心苦笑:“你看出来了。”


宋亚轩勾了勾唇角,“你抓得我手臂上都快有淤青了。”


“……抱歉。”女孩摆摆手,似乎说到心上人的名字终于让她心情好了些,“那晚我们心照不宣,连半点眼色都不分与对方,真的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可是我看见了,他西装袖口下,有他上大学前我送他的一条手串,他说让我等他,他一定会走得很高,堂堂正正来娶我——你说,这是我的私事。我想说宋亚轩你真的很聪明,知道肺管子怎么戳最疼。”


最平凡不过相爱的一对情人,最渴望亦是能见得了光的爱意。最无奈是迫于造化弄人谁都身不由己,最痛心是老重庆容得下成千上万港岛流民却容不下普普通通相爱的人。到头来男孩仍在官场浮沉,女孩被迫待嫁,这情爱无人证,连手串都要偷偷藏在袖口之下。宿命二字好似一面巨大的圆盘,人们踩之行走人生,可当圆盘倾斜得越来越大,人与事却也只能无可逆转地向最坏的结局滑落下去。


“知道吗,你这个人真的很让我意外。”许是察觉说得太多,丁澄心脸上浮现一丝红晕,一面拿绢子掩了掩鼻尖。


“意外?”宋亚轩挑挑眉,“没什么可意外的,我自己都说不清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只是以为……或许你也会伤心什么的。”许是被他坦然的态度所惊,丁澄心一时话都说不完整了,“为什么?……我是说,我也想和你一样镇定又从容,可是我做不到。”


“镇定?从容?”宋亚轩简直哭笑不得。但转念一想,和初见那位八面玲珑的丁大小姐相比,此时的丁澄心褪去光环,无非是个为爱所困的小姑娘。“你从哪儿看出来的?”


“我意外你那样从容地就接受了联姻的安排,”丁澄心看着他,“轻易得甚至有些草率。我想就算换了旁人,就算是为了身后一整个家族的利益,忽然被安排一门婚事,也该掂量几天吧。你怎么……”


她突然想到什么,继而追问了一句:“我说宋亚轩,你真的没有什么留恋的人或事吗?”


留恋的人或事?


瘦如春山的背脊,雪松冷冽的香气。住在旧梦里的人,说要一辈子保护他的人,冷着脸告诉他为了张家的命运他必须报恩的人,是全世界最笨的人,最狠心的人,最好的人,也是全世界最爱他的、他最爱的人。


“有啊。”宋亚轩轻笑,“但那又怎样呢?”






他醉得昏沉,一晚上躺在零星的梦里沉浮。翻过身手指垂下不留神扎到床头灯尖锐的角,手心里的疤似又隐隐作痛起来。


他和张真源在左手心差不多的位置有一道相同的疤,割断爱情线,堪堪停在生命线旁边。说来好笑,都是挨打留下的伤痕。


不记得是多少岁了,难得有一日学生会要开会,张真源让司机先送宋亚轩回家。没个人在旁侧发呆睡觉或和司机唠家常,宋亚轩总觉心里乱乱的不安。也因如此短暂的一段分离,还是小孩子的宋亚轩第一次感知到对这个哥哥懵懂的依赖。他扒拉着车窗一个劲儿盯着哥哥看,黏黏糊糊地说哥哥你要早点回来。已是个十足小大人的张真源被他整得哭笑不得,轻轻握住他的手说哥哥很快就回去。


着实很快回去了,只不过这回是张老爷派人去学校直接把还在彩排新年晚会的儿子领回来。


宋亚轩站在书房正中地毯上揣揣不安,几位私人医生围着他检查脑袋上脖子上手上腿上的伤口,老爷背着手来回踱步,不时偏头看他一眼,再叹一口气。时间像一根橡皮筋,被拉长了一百倍而死死绷紧了空气,流逝得好慢好慢。宋亚轩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仿佛被人装满了石头,沉甸甸的跳也跳不动。医生拿酒精棉直接上他伤口时他也一动不动,直到一位随从敲门进来说,大少爷回来了。


他不敢看张真源的脸,只敢用余光偷偷瞟人侧影。不过半个时辰前这人还拉着他的手说,亚轩乖,哥哥很快就回去,半个时辰后就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狗一般被人拎进书房里,制服外套被勒令脱去了,露出穿着衬衣和西裤的单薄身体。


——跪下。张老爷威严的声音响起。


书房里的空气如一盒凝滞的胶体,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不知路上是否有人同张真源讲述了事情经过,还是他至今仍蒙在鼓里,也许他从一进房间就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弟弟,宋亚轩,在巷子口和人打架了。两个孩子打得头破血流,被大人强行拉开的时候还哭喊着谩骂对方的话。宋亚轩下手很重,对方直接被送医院,张老爷急匆匆从铺子上赶回来,付了全部医药费,和那孩子的全家人一一赔了罪,替宋亚轩收拾了烂摊子,而后一言不发地带他回了家。


听见老爷喝令的那一刻,宋亚轩瞥见那人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嘴唇微微张着,却什么也没说,而后,膝盖一弯,直直跪在了地上。


下意识想去把人扶起来,谁知张老爷似是看穿他心思,一挥手,角落里就冒出来一个随从把他一同拖进角落。后衣领被死死拽着,嘴被死死捂着,他甚至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爷抽出戒尺,一下一下打在张真源背脊上。打得很重,比宋亚轩拿拳头打那个孩子的脑袋时重多了。打完背脊打手心,直打得人皮开肉绽。


整颗心悬着,宋亚轩知道哪怕张真源流一点泪喊一声疼他都会受不了。可又是漫长的半个时辰过去,张真源却依旧跪得笔直,没弯一下背脊,没流一滴泪,也没喊一声疼。


或者说,他好像又变成了很久以前那个不言不笑的雕塑。跪在那里,薄薄一片身体,感受不到疼,自然也弯不了背脊。


如果不是老爷命他起来的时候宋亚轩看见他踉跄了一下的话。


明明不是张真源的错,为什么挨打的是他。宋亚轩想替他疼也不能。不敢问,却也知此不言自明——他宋亚轩不是张真源的亲弟弟,不是张家亲生的孩子。他可以肆意妄为,不用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老爷对他有愧也有偿,老爷永远会包容他,永远不会狠下心惩罚他。


老爷只会惩罚被赋予“一辈子护着弟弟”使命的自己的亲生儿子,张家唯一的亲生孩子,宋亚轩的哥哥,张真源。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房间。天已全然擦黑,云层遮蔽了月亮,长廊上断断续续燃着灯火。张老爷不允任何人送他们,他们只能独自走完很长的一段路。张真源似乎终于撑不住,走两步就要停下来歇一下。宋亚轩抱着他的制服外套缀在他身后,跟着他一路上走走停停。不知过了多久,穿堂风刮得愈来愈猛烈,张真源的身子开始剧烈地颤抖。心下一惊,来不及多想,宋亚轩冲上去把外套披在他身上,在张真源倒下的前一秒紧紧抱住了他。


怀里的人体温很低,呼吸间都挟着可怖的寒意。相拥的一瞬间宋亚轩眼泪就淌了下来,他什么也不知道了,只知道一个劲喃喃着说对不起。


他想对哥哥说,我打架不是因为不听话,你不要觉得我不听话,是那孩子嫉妒你,骂你,咒你。我哥哥是全世界最好的人,他们怎么能这样说你。话到嘴边才想起多说无益。他不是张真源的亲弟弟,他可以肆意妄为不用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张真源却不行。


泪水浸湿了张真源的衬衫,哥哥却抬手温柔地抚了抚他的背脊。恍惚间听见那人说,伤到了没有?


他哭得更厉害了,一个劲地摇头,一个劲地说对不起。他被人推出去,手心在砂石地面上划烂好大一片血肉模糊,他一点儿也不觉得疼。私人医生围着他团团转,给他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他甚至都没动过一下。唯有张老爷抽出戒尺板板打在张真源身上的时候,他感受到钻心的疼。


“别哭了。”张真源的声音好轻,轻易就能被风吹散,“新年要到了,我带你去江边看烟花,好不好?”


宋亚轩说不出话,却莫名觉得张真源懂得他呜咽之下想要诉说的万语千言。这会儿他又只懂得一个劲点头了。这一夜,一如他们别扭关系被强迫定性的那个春夜,宋亚轩透过泪眼看不清夜里光景,只见偌大一个宅邸,夜幕笼罩,万籁俱寂,天地间恍若只余下他们二人,相拥即是拥住了全世界。人生海海,山山而川,而房舍屋宇,檐角嶙峋,泼墨一般倒映在眼里,连绵成拥住他们二人的无尽春山。








丁老爷执意留宋亚轩吃晚饭。饭桌上宋亚轩头一回和马嘉祺打了照面。那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西装笔挺,从发梢到鞋尖都一尘不染。他好像比上回丁澄心生辰宴时更瘦了,细窄的裤管竟显得有些空荡。


老爷子今晚兴致好极了,不知是因家族的困境终于迎刃而解还是因自己喜得良婿,劝了许多酒,皆被丁澄心挡回去了。女孩坐在马嘉祺的正对面,宋亚轩左手边,餐室晶莹的灯光映得她美艳动人。她今夜出奇地安静,默默切着牛排,纤长的眼睫挡去了眼里的光彩。马嘉祺则神色如常地与丁老爷谈论总督府中的琐事,优雅得体,举手投足完全不像一个家仆出身的人。宋亚轩勾起唇角暗自笑了笑,一抬眼却恍惚他的目光好像刚从自己身上错开。


九点一刻,丁老爷正要安排司机送宋亚轩回张府,沙发上的马嘉祺忽而站起来说,正巧他要去渝北那边办事,不若顺带捎上宋二爷回家吧。


丁澄心跟着起身,似有什么话含在唇边说不出口。宋亚轩看着她绕过桌几缓缓走到自己身侧,踮起脚尖在他侧颈刻下一个带有香气的吻。听见她用缠绵的语气说,注意安全。


昨日的这时候丁大小姐还把他扔到床上对他颐指气使作威作福,今儿就浓情蜜意小鸟依人了。宋亚轩揉揉眉心,适时换上一副温驯的笑容。马嘉祺已拉开车门等他。宋亚轩别了丁家夫妇,对马嘉祺点一点头,坐进车内。


车内放了英国梨和小苍兰,掩盖了皮革的生硬气味。马嘉祺让车子缓慢地跑,宋亚轩归心似箭,回过神恍然发觉他们好像走了一条远路。抬眼与后视镜里马嘉祺的目光直直撞上,那人眼神和他周身的棱角一样锐利,刹那间好似刀刃磨过地面迸出火花,车轮擦出一声长啸,宋亚轩眯起眼睛对他一笑,马嘉祺在路中间骤然把车停下。


“你知不知道,上了我的车,相当于把命交给我。”那个人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三白眼里翻滚着晦暗的云雾,“前面就是嘉陵江,我大可以撞开护栏把车开进江水里。左右我没什么留恋的,不过一尸两命。”


宋亚轩挑起一边眉,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往座椅上一靠,答得云淡风轻:“那万一我也没什么可留恋的呢?”


“你有,”马嘉祺的话似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字句,“你舍不得丁家这个高枝,舍不得乘龙快婿的荣华富贵,你——”


“马先生,”宋亚轩曲起手臂垫在脑后,长腿散漫一架,面无表情地打断了他,“我们总共才见几面你就这样看不惯我,不大合适吧?”


“我见多了你这样的人的嘴脸,”马嘉祺一字一句道,“你以为你的名声在重庆上流圈子里很好么,不过是碍着两家的势头无人敢明说罢了。谁不知道你外房之子的身世,张家好心收留你,你倒以为很光彩了,倒以为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马先生,”宋亚轩淡淡挪转视线看向他,“你要想一尸两命可以,我身上恰有一把枪,毙了你我再饮弹自尽,比我俩都在江水里泡着来得体面。”


一时间空气彻底停止了流动,英国梨和小苍兰的香气一并裹挟着压至冰点。两人目光第二次相接。马嘉祺似是愣住了,全身上下只剩不均匀的呼吸,握着方向盘的手却越攥越紧,爆出青筋和突兀的骨节。一片骇人的死寂中,宋亚轩摇下了车窗。


“抱歉,”听得马嘉祺哑声道,“我——”


“介意我抽根烟么?”宋亚轩问。


马嘉祺攥着方向盘的手指缓慢松开了,他好像被人抓着头发按进水里又拎起来。他摇着头,低声重复着不介意。后座的人又是一声轻笑,他整个人便被钉在原地。宋亚轩收回目光,不再搭理他,只是自顾自掏出打火机和烟。


“说到一尸两命,我倒想起大抵不可用枪这样血腥的法子。”他叮地一声掀开打火机盖,火苗一股脑窜了出来,“……把车炸了或许不错。”


“你真是个疯子。”马嘉祺垂下眼,眼睑遮住了爬满眼眶的血丝,话里却透出与他精明外貌极不相符的压抑与疲惫,“话说回来方才是我太冒犯。从前我只闻其名不见其人,今儿才知你比我想象的可怕太多。可既然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你也知晓了我的心思,我很想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偏偏选了你,为什么……”


“为什么她不再等等你?”见他心思被猜中而脸上神情逐渐难以捉摸,宋亚轩满意地合上打火机,拿指尖夹的烟虚虚一指:“手串很漂亮。”


西装袖口下,干瘦腕骨上,一条花里胡哨的手串悄然冒一点头。马嘉祺瞥见了,脸上浮出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含混不清道一声谢,着急忙慌把衬袖拉下了。


他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抬起头,“你不是说要抽烟么?”


“原来你看出来了。”宋亚轩取出烟盒把烟放了回去,烟盒与打火机一并塞进口袋,“如你所见,我从不抽烟,身上也不带枪。我不是疯子,也不是你眼中趋炎附势的无耻小人。你方才那么惊慌,不过是听我语气十分骇人罢了。”


两道目光第三次相接,气息间错,锋芒渐收。迸发的火花偃旗息鼓,外头的风卷进崭新的空气,英国梨和小苍兰的香气与之等价交换。宋亚轩对他又是一笑。恍惚间听到远远的江水的流动,许是春夜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我的错。”良久,马嘉祺说,“我不该凭风言风语就疑你。”


“那些人说的什么,我早已不在乎了。”宋亚轩淡然道,“你方才如何说我的我早都听过,左不过二十多年来批判我的话术都如出一辙。但我仍是好心劝你一句,你既有从一介平民爬到上流阶级的本事,也该知道人不能太困于感情。”


“归根结底都是普通人,哪能那样轻易做到。”马嘉祺吐出好长一口气,大抵要把心里堆积的种种全数吐干净,“你不晓得她在我这里有多重要。十几年了,我从没那样刻骨铭心地爱过一个女孩。”


他亦一仰头靠上座椅靠背,借朦胧的路灯光端详着腕上的手串。宋亚轩在后头看不清那手串的细致模样,只知上头缀了许多花儿珠子之类,一看便是未出阁的姑娘家做的。


如此境况下总不好嘲笑丁大小姐的品味。宋亚轩好不容易忍住笑,却发觉马嘉祺又在看他。


“你蛮有意思的。”马嘉祺换了个眼神打量他,“如若不是……我会很欣赏你。”


如若不是什么,他不再说了。宋亚轩不再搭理他,抱起双臂看向窗外。迷蒙的月色,温吞的春山,微醺的江水。不知觉哼起一首曾听家中收留的香港难民唱过的歌,眼眶莫名一圈湿润。无端忆起昨晚丁澄心近乎哀求地对自己说的话。女孩卸尽一身珠光与矜傲,裙裾华丽却散乱,美丽的脸庞上是最平凡的落寞神色。她说,如若他单独问你,万万要替我断绝他的念想,事情已成定局,我也认命,我和他……再不可能了。


宿命啊,总要狠心拆散一对又一对相爱的人。


白月光

照天涯的两端

在心上

却不在身旁


擦不干

你当时的泪光

路太长

追不回原谅


“你在唱什么?”马嘉祺蓦然开口,“听着像是港岛那边的调子。”

 

“听家里人唱的。”宋亚轩一顿,回答他,“叫做,白月光。”


“我送你回去吧。”也许终于想起还有此要事在身,马嘉祺说着发动了车子,“要开着窗么?外面好像有些冷……我是说,这首歌,你介不介意接着唱一下?——很好听,真的。”


“窗子就开着吧,”宋亚轩往外边看了看,“让重庆的山啊水啊月亮啊,也都听听。”


“行。”马嘉祺笑了。




你是我

不能言说的伤

想遗忘

又忍不住回想


像流亡

一路跌跌撞撞

你的捆绑

无法释放






下人跟不上宋亚轩的步子,一恍神他们二爷已走到院子口。院门虚掩着,门口站了两个人。借了院里昏昏灯火,宋亚轩看清那本是近身服侍张真源的,一问才知张真源这两日事多心烦,把他们全赶出来了,自个儿成日关在房间里,饭也顾不上吃。


夜很深了,张真源房间里仍是亮着灯。不及多想推门进去,只见那人手支着前额小憩,眼镜架在鼻梁上,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文件纸札,一盏小灯摇摇晃晃。他脸上是长大后已少有的生人勿近的冷淡,正是重合了宋亚轩记忆里少年时这人不言不笑雕塑一般的模样。


心里头急躁的火被从天而降一盆冷水浇得透灭,只余下空荡荡一声一声的跳动。回忆翻江倒海,心疼更胜一筹。宋亚轩一反手轻轻关上门拉了闩,脱了外衣想给人披上。可也许是进门动静太大,也许是张真源睡得本来就浅,衣服刚搭在肩上他就醒了。醒来先扶了扶眼镜,才迟迟感受到身上已多一层温度。他似乎微微怔了一下,回过头,就见宋亚轩像只大狗狗一样蹲在旁边,一双杏子眼睁得大大的,目不转睛盯着他。


张真源嘴唇微张,似乎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却也只是淡淡的一句:“回来了?”


“回来了。”宋亚轩看着他说,“丁老爷喜欢我,留我吃晚饭。”


“丁老爷来电同我说了。”是错觉么,张真源的目光好像短暂地动摇了一下,可他面上又是不显山不露水的,“喜欢你就好。没给人家添什么麻烦吧?”


“怎么总不放心我,”宋亚轩瘪了瘪嘴,娴熟地卖了个巧,“你懂我的,我最听话不过了。”


张真源不说话了,只是偏头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眼里一贯的遂静无波,湖水密密地掩住了一切可见的情绪。而后他摘了眼镜扔到一边,手撑着椅把儿站起身。宋亚轩跟着他站起来,看他拎了壶子倒了杯茶喝。茶水入喉时皱了皱眉,许是早上烧的水,晾在壶里一整日未动,这会儿已冷透了。


“茶都凉了,也不换一壶,”宋亚轩在那头遥遥地道,“不怕伤着胃?”


“我也不是玻璃做的,没那么娇贵。”不知是否想起什么,张真源略略一顿,一仰头将杯里的茶喝尽,“你担心你自己吧。晚上喝多少酒,我倒闻到酒气了。”


“也不多,三两杯,不够我醉的。”


脚步声愈来愈近,想来是宋亚轩绕过桌子向这边走来。张真源对他如此举动早习以为常,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弟弟总爱猝不及防靠近他,一瞬接一瞬的予取予求充作逾越脆弱边界的象征。可当他做好准备被一个炽热的怀抱拥上时,却感知到宋亚轩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了。他回身,不偏不倚撞进宋亚轩杏子眼中凝结的缥缈海雾里。


“累吗?”听见宋亚轩哑声问道。


太突然了,张真源几乎没有细想就摇了头。


他不是在撒谎也不意图逞强。他背负着沉甸甸的指望长大,一举一动拿标尺细细衡量,被迫摒弃三觉五感,做个不言不笑不会疼不会流泪的人,为的是他长大成人后能够当起春山一样庞大的一整个张家。从小到大,长辈亲戚父母师友都问过他许许多多的话,如何次次考取第一名,如何让我的孩子像你这样听话。然而究竟想来,却无一人问过他累不累。真等到有一个人这样问他了,他反倒答不出来了。


可他分明望见话音落下的瞬间,宋亚轩眼眶红了。红了一圈。


累吗?的确是累的。可张真源不知道宋亚轩为什么会因他一个下意识摇头而生气。他们中间原本横亘的几步距离被轻而易举跨过了。张真源才来得及放下杯子,最后一口凉意还卡在喉间散不去,就已被人抵在墙角。二人身量原本差不离,张真源要挣开他轻而易举,只是不知一个哪来的力气,另一个吃错哪门子药,一个不松手,一个不挣扎。房中一时落得一片死寂,唯有灯火惶惶,书架上小型西洋钟滴答滴答,牵连的喘息撕扯着情意,以及快要脱出胸膛的,同频的、如鼓的心跳。


“——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就是这样对自己的?”


话里压了大半怒意。也许宋亚轩想说的是凉透的茶,桌上堆积如山的文件,和方才累得在桌边小憩的人,最后只缩得短短两个字含在唇齿之间欲说还休。


“那若是以后我不在了,这府里只剩下你一个人,你……”


张真源猛地抬起头。


他忽而就知道了,这世上再没人如宋亚轩一般这样在乎他了。没有了。


十多年前仍是个小小少年郎的宋亚轩,会抱着张真源肩膀摇晃他,催他莫要挑灯夜读,赶紧上床睡觉才是正道;会在张真源顶着备考压力吃不下饭的时候,钻进小厨房笨手笨脚熬一碗糊了的粥,悄悄放他房门口。下人们都说宋二少爷脾气差难伺候,可张真源又如何会不懂这笨拙的小心思。隔着车窗拉着他的手黏黏糊糊说哥哥早点回家的人,生就春山一般温软的眉眼的人,那样可怜可叹、让他不管出于父命抑或是私心都想好好护一辈子的人,他总对他心软得几乎能掐出水来。


这世上也再没人如他那样在乎宋亚轩了。






答应带他看新年烟花的冬夜,张真源躲在被窝里失了眠。被父亲鞭笞的伤痕疼得受不了,睁着眼睛躺了半宿,还是咬咬牙决心出门找些药。


谁知门一开,一个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外头。冬夜风大,更深霜重,小孩子只穿了里衣,一面怯怯望着他,全身发着抖,一面可怜兮兮地说哥哥我怕黑睡不着可不可以和你一起睡。他手上缠了绷带、脑门上贴着纱布。张真源依稀记得自己被懵懵懂懂拎进书房时不经意瞥见那里原本滴答滴答流着鲜血。父亲就是偏心,弟弟的伤口就有医生包扎处理——冷硬的想法一冒出,张真源顿时又觉脊背处的伤痕撕裂一般疼痛了起来。


弟弟如雨后春山一样清稚的眉眼被冷得像是结了一层冰。张真源垂着眼睛看着他片刻,什么也没说,转身走进屋里。身后传来一声很轻的惊呼,大抵那人原以为自己被拒之门外了又发觉其实门没关,忙不迭跟在哥哥身后进了房间,还不忘回身拉上门闩。


说是睡不着来寻他一块儿睡觉,可张真源被这么一打搅却更睡不着了。说是睡不着,却也得认命地忍着疼给弟弟整理铺盖。他的床榻早被捂热了,抖一抖被褥还有暗暗的雪松气息不知从哪儿钻出。房中一时寂静得几近凝固,宋亚轩钻进被窝里,张真源自个儿在桌旁坐下,心里头却有些无措,想来想去,只得倒了杯茶慢慢地喝。谁知道茶水是他晨起时烧的,想必是洒扫的仆人疏忽忘了倒,竟晾了一天没人照管,这会儿早就冷透了,入喉凉了他一个激灵。


“喝凉茶,伤胃。”听得某位小孩儿怯怯地道,说罢才想起什么似的补充了一句:“哥哥。”


“不是睡不着么?”张真源不紧不慢咽下茶水,“这会子有空关心我了,睡得着了?”


“……我怕黑。”宋亚轩翻了个身,把被子拽到下巴下面,“平日里煤油灯的油都是给足燃到天亮的量的,今儿不知怎么少了许多,不及我睡着它就熄了。迷迷糊糊的我做了个梦,梦到通天的火海,哥哥你说,我梦到的是不是我家当年被烧掉的样子?”


又说睡不着又说做梦,虚虚实实,听得张真源都晕了。然而宋亚轩那样儿实在可怜,他也不忍再当头浇盆冷水。仰头喝尽了冷冷的茶水,弟弟仍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己不放。张真源实在无法,搁下茶杯,想了想,只说:“别想那么多了,在我这儿就只管睡个好觉吧。”


“真的吗?哥哥的房间还藏着好梦呢?”究竟为什么啊分明就是极普通的一句哄小孩子的话,宋亚轩却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睡觉也顾不得了竟一翻身坐了起来,“那我可要好好珍惜这一晚了呀。哥哥,以后我睡不着,可不可以再来找你呀?”


“你还想来——”张真源话说一半才觉语气有些太伤人,只得皱一皱眉堪堪咽回后半句,从头整理一番措辞:“不是不愿意,只是我也不能总陪你睡。不说过个十年二十年,再有个三两年五六年,你上高中上大学,也要我陪你?”


——这话又是哪里不对劲了,平白惹得宋亚轩不高兴。话音未落,远远看他眼睛忽地红了,张真源只觉得心口堵得慌。想着说些什么安慰他,却又不知是哪里说错、该如何找补。是说不能总陪他睡觉惹他伤心了?是说十年二十年让他难过了?张真源没见过哪个小孩子这样的怪脾气,也没被谁这样牵动心神。好容易驱散一脑袋的空白,只得慌慌张张站起来跑到床榻边去。等他半跪下来拉住宋亚轩的手,这人竟已哭起来了。


弟弟的眼泪掉落在手上是烧灼的滚烫,牵连着后背的伤一并发作起来。张真源只顾支支吾吾地安慰他,忽而疼得一皱眉,才想起自己原是要去找些药敷上的,哪知一开门接连又是这么些事。可宋亚轩像是感知了他的疼痛,立时不哭了,最后一滴眼泪沉甸甸坠在张真源为他拭泪的指尖上,水汪汪的杏子眼盈满清澈的慌张,涟漪散乱了一圈又一圈。张真源听见小孩细微的哭腔,一字一字地问他,哥哥,你疼不疼。


声音好轻,捧在掌心里好似晶莹的滚动的露珠。他却仍是捧到耳边认真听了。他听到怦怦的心跳,略嫌粗重的呼吸声,藏在微薄字句最底端的怯与愧。


他缓缓松开手,伤口剧烈地疼着。


在他就要转身离去时宋亚轩一伸手拉住他。想甩开,甩不脱,挣不掉。小孩用了莫大的力气,仿佛眼前人如院里穿堂风一伸手就会失掉一样。张真源不忍心回头,可似又明白宋亚轩躲在唇齿之间徘徊不出的字句要诉说些什么。宋亚轩手中残破着方才他给予他的温热,似一只伤了翅膀的蝴蝶被他们握在掌心纠缠的曲线之中,没人忍心松手让蝴蝶振翅飞走,于是两只手愈发紧握。


想说出口的话语轮换了好几遍,归于长叹的一口气。张真源轻声道,我只是想出门找些药来敷上。


——那,我帮你上药吧哥哥。


张真源顿时睁大了眼,猛地回头却不防坠入那人纯良而澄澈的目光里。那样纯粹的眼神,好像是永远不会说谎的,他讶异又无措的样子倒映在其中反而愈发可笑起来,只得任由自己在这眼中深陷又深陷。宋亚轩笑了笑,眼里的纯良似一团诡秘的雾气,在他扬起唇角的一刻打散而后又聚拢,恍若方才一瞬而过的狡黠只是错觉。


手上的气力悄悄然松开了些。他看着他,慢慢地补上后半句。


那,我帮你上药吧哥哥。好不好?






宿命弄人又缚人,张真源要肩负的太多。小时候他能在失眠的夜里轻而易举为宋亚轩开一扇门,允他又做刀山火海的噩梦时来他这厢冷冽的雪松气息中入眠。长大后他却只能将门关上,躯赶一切不相干的人,须得那人带着许多怒意以全身气力撞开,才能在此间望见一个累得昏睡过去的他。家族,前程,荣辱,兴衰,绵绵春山一般沉沉生在他肩背之上,如一对巨大却不可飞行的翅膀。说不出说不尽的那些,终不过藏在他手心里、那道因宋亚轩打人而挨父亲戒尺留下的疤痕中罢了。


“别说丧气话。”凉茶凝结在胃里真有些隐隐作疼。张真源有一短暂的恍神,终于忆起接连翻涌而上的熟悉感究竟源于时序长河中的哪一处。“怎么好像你一走就不回来了似的。”


“不回来?”宋亚轩错愕了一刻,笑了:“我哪儿敢呢。”


“……你说丁老爷很喜欢你。”


“不错,他是这么说了。”


“那我就放心了。”


一番对话几乎照原样又说一遍,可这回个中字句背后的绪绪却欲盖弥彰了。似是觉察了这一点,张真源别开脸低下头笑了一声。


“不要记恨我。”他盯着地面上某一处,声音忽而变得一碰即碎,“谁让我就是个狠心的人。”


有些事情,哥哥不得不做出抉择。


扳着肩膀那股气力忽然间松了,慢慢地垂下来,直到彻底地失尽了。他知道宋亚轩明白他的意思了。那个人趔趄地后退了一步,方才横亘的几步之遥再度如一道汹涌的河狠狠拉开。


“还是那句话,我哪儿敢呢。”他说,“我早就说过,我哥哥是这世界上最狠心的人。”


他的哥哥是张家的当家人,其次才是宋亚轩的哥哥。许是血缘或宿命天注定,让张真源不得不把他们血淋淋地排了序。其实哥哥哪里就狠心了呢,一段各取所需的婚姻缔结而成的脆弱关系,两家皆为利往、两家各有所得。一切不过是为了偌大一个张家的荣辱兴亡。


张家保了他、救了他也养了他,他也明白张真源从未亏欠他什么。他只是不敢相信,张真源真的不要他了。


二月冒头的一天,哥哥忽地叩开他房门。他仍记得那人来得匆匆,衬衫洁白板正,身后院中草木才吐嫩绿的芽包。宋亚轩不曾见过哥哥这样冷淡的样子,不寒暄,只同他说话,始于张家养育宋亚轩的二十年,结于一大通商的政的利害分辨,总之是要他与丁家大小姐成婚。“既解丁家燃眉之急,又可厚植张家政界根基”——哥哥如是说。他神情那样冷淡和严肃,一点儿也没有与以往的他相似的地方。


后边发生的什么,记不清了。只晓得自己迷迷糊糊点了头,迷迷糊糊目送哥哥出去,迷迷糊糊翻出很多酒喝了一整夜,迷迷糊糊看对门哥哥房中的灯光亮了一宿,迷迷糊糊被仆人架到床上去。梦境支离破碎,像是海中央零落的岛屿,伸手抓不住其中之一,醒后唯有泪眼婆娑,最后一滴泪却再落不到谁的指尖、灼热了谁的心。再后来草木发芽、葳蕤、生花,张真源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无比忙碌,某种不可言说的默契悄然蔓延,他们再没见过面、说过话,愣是直到丁大小姐生日宴那夜才堪堪见上一眼。


人群遥遥而茫茫,宋亚轩将一位陷入爱河的青年人演得出色。可是哥哥,明明我做得很好,为什么你看上去还是不高兴?


车厢里,距离被强行拉得好近,大衣下两只手偷偷紧牵,月色纯粹而安静。宋亚轩在张真源手心里写字,急迫得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写的什么只有他自己明了。然而张真源也只是低垂着眼,回头看了看他,不曾写下半句回答。


他答应与丁大小姐成婚怎可能是真心所愿,只是再无旁的路可以选。宋亚轩自认孑然一身,世上没什么真正属于自己,给那一家为他唱白月光的难民换些东西都得欠着,甚至连这条命也是一位不知名姓的旧时家仆在记忆尚无的时候从通天火海中捡来。他亏欠张家的恩情他理应偿还他认了,心中却还挂着些薄淡的念想,想着哥哥是迫不得已不是故意放弃他。可他原以为谁都可能不要他只有张真源不会,却发觉终是这个他最爱的哥哥,要狠心把他送到别人那里去。


那时他笨手笨脚地帮张真源上药,哥哥裸露又突兀的脊背就在自己眼前,伤痕累累,斑驳得像一道碎裂的春山。他咬着牙忍着心疼,每一处都小心翼翼,却忽视不了药水涂抹上去张真源总会整个身子一抖。他听见哥哥倒抽着凉气,偏过头断断续续地对他道,以后别再用这种方式帮我出头了,那些人说的什么大可不必在意,我早都听惯。末了还玩笑似的加上一句,老爷再这样打我几次,我怕是连命都保不住了。


他是开玩笑,宋亚轩却当了真。眼泪再次盈眶之余,他也讶异原来哥哥什么都猜到了。他记得自己一面哭一面抽噎道,张真源你明明很疼为什么不喊一声啊,指不定老爷就放过你了呢。


亚轩,我要忍的事儿太多啦,若这点疼都忍不了,将来……


张真源叹口气,不再说下去,只回过身,替他擦掉满脸的眼泪。






去他/妈的将来。忍字头上一把刀,这刀切断我们掌心曾经死死纠缠的纹路,切断我们或许曾极想同对方说出口的种种,却唯独切不断该死的弄人的宿命一条。如若我知晓你口中欲言又止的“将来”会把我们都逼成这副隐忍压抑难捱又病态的模样,当日我就该同你说清楚,将来你说的要一辈子护着我便是不能抛弃我更不能不要我,你知道我是个什么鬼样子,不管什么家门荣辱世代恩仇,我只要你在我身边。


想是见他垂着头不说话,张真源犹疑了一下,正要开口打破沉默,才从旧忆中脱身却又被推搡着陷入一股湿热的柔软中。


——疯狂,生涩,急迫,一腔孑然的勇敢。这是宋亚轩第一次吻他。


也是自他答应成婚以来他第一次用真心话问他。他质问他,他说,张真源,这是我第一次问你也是最后一次问你,你拿张家的养育之恩捆绑我要我成婚,这是我欠你的也是我欠张家的我认了,可我不信这是你非要放弃我不可的理由。


张真源,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我相信你是真的不要我了的理由。


那个不顾一切的吻拉扯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滚烫的,灼了唇瓣,灼了谁的心上。








文 / 月满

同世界观还有一篇《别路绕山川》可见本合集第一篇,这篇时间线在别路之后


评论(15)

热度(220)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